人生無常是日常，但我們總覺得無常似乎只發生在社會新聞裡，或口耳相傳中，那些彷彿都是別人的悲傷、我們的悲憫。一旦親臨無常來襲，我們如何為生命的最後一堂課來備課？
去年底，同修被診斷出肺腺癌第四期，已擴散。二月中旬開始的標靶藥物治療似乎對他無效，他體力越來越差，行走、呼吸困難，無法入睡，也沒有胃口。我告訴他身體需要營養，所以也曾因他的不吃不喝而生氣。經大姊點醒我的求不得苦，我才懺悔自己的殘忍，把自己對愛別離和求不得的苦，加諸到他的病苦上。除了承接我的苦，他還要面對死亡的恐懼。當下，我知道要先處理好自己的情緒。
這些年來，同修成全我去道場學佛、學做義工。每逢春節活動，我請他幫信眾寫春聯、寫「平安吉祥卡」。道場需要活動海報，也請他幫忙。我跟他說，寫得一手好字，就要用字來廣結善緣，利益眾生，他也都答應這些請求。我一直很感恩他的護持，讓我能發願走在菩薩道上。所以，我該知恩圖報，把學到的些許佛法用在我們彼此的互動，讓佛法內化在生命中，不論順逆，都是增上緣。
那天週四，我和護士討論了他的情況，決定送急診室。當班的醫師在經過一些檢測之後告訴我，同修的腎功能已經衰竭，如果無法醫治，就要做安寧照顧。
週五上午，轉送到普通病房。我握著同修的手告訴他病情，問他要不要繼續接受治療？醫師說可能會插管之類的。他一直搖頭說不要。護士們持續來抽血檢驗，但是根本抽不出血啊！我看了很不忍，請他們停止。我去問醫師，做這些檢驗和治療能讓他恢復健康嗎？醫師說，不能，但若不治療，只能進入安寧照顧。我在病房外擦拭淚水，深呼吸。
回到病房，他伸出左手要握著我的手陪他呼吸。每當他呼吸急促，我會讓他握著我的左手，再用右手在他的手背上輕滑著，往前時說「阿彌」吸氣、往後時說「陀佛」吐氣，陪著他一邊念著「阿彌陀佛」，一邊指引他慢慢吸氣、呼氣。我跟他說，如果沒辦法念出聲，由我來念，他在心裡默念就好。每次這樣練習念佛，他總能安心好好呼吸，甚至入睡。
佛法課堂中講的地水火風四大分離，正由在受苦受難的同修用自己的病苦示現著，也讓我感受到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他是我的大菩薩。於是，我開始用他所剩的時日，和他談生死大事，談身後種種。
我握著他的手問：念阿彌陀佛很好，對不對？他點頭。我問：有沒有很安心的感覺？他點頭。我問：現在身體很痛對不對？他點頭。我問：會不會害怕？他一直點頭。我問：既然不繼續接受痛苦的治療，你要不要專心念佛，等阿彌陀佛來接你？他一直點頭，說好。我問：你知道阿彌陀佛的淨土為什麼叫極樂世界嗎？他搖頭。我問：你回想一下生命中曾有的快樂……還記得嗎？他點頭。我說：極樂，是因為那裡只有極致的快樂，沒有了肉身的束縛，所以沒有病苦和恐懼。接著我跟他大致描述《阿彌陀經》裡的內容，他聽得專心，彼此的心似乎都安定下來，他也給了我堅定的眼神。
我繼續說：如果你想去那片淨土，心裡要一直念阿彌陀佛喔！這樣佛菩薩才知道你真的想去，佛菩薩才會來接你。他堅定地點頭。我說：其實，不要害怕。我們已經生死輪迴過無數次了，只是我們都忘記自己前生是怎麼走的，又會到哪裡去，所以對未知會有恐懼。我們其他人也會有走的一天，色身也會有不堪使用的時候，但是這些都不是我們能控制的。每個人的因緣不同，只是，你現在隨佛修行的因緣到了，不必再承受這些痛苦。所以，如果看見阿彌陀佛、觀音菩薩來接你，你要放下一切，安心跟隨佛菩薩去極樂世界修行，好不好？他點頭，說好。我說：你好厲害啊！我說得很差，但是你都懂。
週六下午，兒女都來看他、陪他。我們接著和安寧照顧的醫師及社工面談，也取得同修本人的意願，傍晚送安寧病房。醫師離開前對我說我們一家好勇敢，因為她看過太多家屬都不放手。我說，因為是家人，所以不忍他繼續受苦。
我對他說：你看，孩子們都大了，有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你不必再為他們擔心；你也不必擔心我，他們都會照顧我的。我轉頭問兒女：你們會照顧我，對不對？兒女們點頭，同聲說：會的。我接著說：我以後會回道場學佛、做義工，那裡有很多善知識喔！你都認識那些師兄姊的，他們人超好啊！如果我回台灣，我姊妹們都在，我妹也邀請我去同住！所以，你也不要擔心我，好嗎？他點頭。我說：我們都很感恩你這一輩子為家人的付出，你這一生四處奔波太辛苦了。現在身體不能用了，那就捨棄身體，用你的神識隨佛菩薩到佛國淨土修行，自由自在，不必被色身拖累，好不好？他點頭。
我問：既然你想隨阿彌陀佛去極樂世界，那麼，以後有因緣時，我可以幫你皈依三寶，受幽冥戒嗎？這樣對你學佛比較好。他一直點頭，說好。我問：你離開後，希望我怎麼處理你這身體？他答：火化。我問：要幫你辦告別式嗎？他搖頭，說：不要……火化就好。我問：如果請道場幫你辦線上的誦念關懷，可以嗎？大家念佛送你一程？他點頭，說好。我又問：那你的骨灰要我帶回法鼓山生命園區植存嗎？他點頭，說好。
我問：其實，我也不太懂佛法，講得零零落落。你要不要聽聽法師的開示？他一直點頭，說好。我問：你想請哪一位法師幫你開示？他說：常惺法師。我說：好，我寫訊息給法師。可是，法師很忙喔！我試試看。
我寫訊息給常惺法師，法師很快就打電話過來。他說他看到消息很震驚，怎麼都沒聽我提起？我說，這是我們自己要面對的，不想打擾大家。接著，我把電話放擴音，靠近同修，讓他能聽見法師的開示。他立刻堅定地對法師說：法師，抱歉！拖了這麼晚才要皈依。（我難以置信地聽著他說了一句這麼完整的話。）法師說：你要皈依嗎？好，請讓我打開電腦準備一下。我先掛電話，等一下發皈依文給你們。掛了電話後，我說：哇！你要皈依，好棒啊！你知道嗎？你現在皈依，法名是寬字輩喔！心寬、天寬、地寬的寬耶！真好啊！不知道法師會給你什麼法名？很好奇。（心裡想著，如果他的法名是「寬心」，多好啊！那將會是法師給他的祝福。）
打開視訊，法師給他一對一皈依，同修一句一句認真地跟著法師念，也在問訊時合掌。後來法師開示，給他法名「寬心」，他一生都在為家人辛苦奮鬥，色身不堪使用，是時候放下萬緣，寬心離開，隨阿彌陀佛前往西方極樂世界。我們也隨著法師唱誦著觀音菩薩聖號，為他祝福、迴向。法師對他的祝福與開示：寬心、放下，放下、寬心。多好的祝福啊！法師還很慈悲地說，這兩天他會二十四小時開機，無論任何需求，就算半夜也可隨時聯繫。
法師從2017 年擔任舊金山道場的監院法師，就一直在接引我同修學佛。但因緣不成熟，他一直表現得沒興趣。不過，法師已為他播下種子，因為法師給他機會接送來自台灣的法師們，甚至載著法師們去參訪，也讓他去道場幫忙，給他廣結善緣的機會。而今在他生命的終點，他想圓滿與常惺法師的這份早已結下的善因緣，以報法師恩。
隔天上午，是道場佛二的第二天，同修往生。助念數小時後，我們看見了他原本的僵硬病容變成了柔和的氣色。感恩阿彌陀佛！感恩舊金山道場的法師們及師兄姊們為他舉行的線上誦念關懷，讓台灣、美國的親友們可祝福他、迴向他，同步送同修最後一程！感恩所有參加誦念的蓮友菩薩們！感恩一直以定課迴向給他的法師們及師兄姊們！感恩所有曾出現在他生命中的所有因緣，是大家圓滿了他的一生。在此，也祝福大家，珍惜當下的因緣，讓此生所有相遇都是美好的善因緣。
聖嚴師父說，唯有生者安，亡者才會安。我們會盡心盡力做到對同修的承諾，好好生活，自利利他。他圓滿了生命的最後一堂課：寬心、放下。我們也會放下、寬心，繼續修行往前走。
◎文 : 邱演瑛 20220418
◎圖 : Jean Li 202204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