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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年功課:接受無常別離

步入熟年,面對身邊愈來愈多的生離死別,
除了悲傷之外,到底無常想要對我們訴說什麼?
楊蓓因為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位男性先後往生,
除了感受強烈的孤寂之外,也學到眼光、胸襟、奉獻、獨立……
體悟到,死亡只不過是人生化了妝的禮物。

到了熟年,我們會發現開始愈來愈貼近死亡。當周圍親近的人相繼過世,在在提醒我們不得不面對死亡這項生命課題。很多人會用一句簡單的「人生無常」帶過,但是,說實話,沒那麼簡單。

當死亡愈來愈靠近


所有人都明白,不管是面對未來自己的過世,或者親朋好友的過世,死亡無可避免,所以,德國哲學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認為,人就是一直不停地走向死亡,於是漸漸悟出了活著的意義,是「向死的存有」。
當身旁的人過世,我們面對死亡,內心雖然沉痛,卻會很迫切地開始想知道活著的意義,於是,接著而來的是自我統整,希望更深刻地去理解、去整理自己的一生。在這個過程裡,當你想到這些過世者時會感到難過,是因為他們對自己有所影響,而他們曾經存在於自己身上的這個影響,你究竟怎麼看待?這些都是必須進一步去觀察、了解的。


過去六年中,我經歷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位男性的過世。走到現在,我雖然非常想念他們,可是打從心裡,我愈來愈感激他們。原來在過去的歲月裡,他們給過我這麼多東西,而這個發現,豐富了我的生命,也慢慢形成了目前看待自己的一個方式。

喪師:向聖嚴法師學習眼光與胸襟

當聖嚴法師生病已有一段時間,我自以為做了一點心理準備,可是,2009年他過世時,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死亡,是無法做好心理準備的」。


法師在世時,我覺得自己像是個孩子,家裡有大人在。若有事情,有大人頂著,於是做小孩的,就有空間可以耍賴、任性、偷懶、逃避,因為知道天不會塌下來,就算天塌下來,還有法師頂著。法師過世後,有一些非法鼓山的朋友問我:「你們這些信眾怎麼辦?」有的人是關心,有的人則抱著等著瞧的態度。我當時的反應與回答是:「我們一如常態!」雖然如此,待事後發現已經不一樣了:做為一個小孩的心態沒有了,自己瞬間必須變成大人。


所謂「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這個「寶」具備了從生命歷程當中淬煉出的智慧,於是在面對很多事情時,他能有比較超越性的看法,可以幫這些混亂糾結的局面,理出一條清明的道路。聖嚴法師對我最大的影響,是他的眼光、胸襟,還有願心。


我漸漸「練習」用他的眼光來看待所有的事情,用他的胸襟來看待團體,甚至看待漢傳佛教、整個世界的發展。在這個練習的過程中,我愈來愈知道做為一個「大人」的感覺。


心理學對成熟的定義,針對不同時機有不同的說法,而且永遠是進行式。

喪親:向父親學習付出的快樂


站在現代人的眼光來看我的父親,他的人生就是一個充滿「討好」的人生:討好母親、兄弟姊妹、妻子、子女……一輩子都在討好別人。


剛開始我也認為父親是在討好別人,太委屈自己了,例如我的弟弟、妹妹住在美國,他如果要去探望他們,很早就會開始蒐集他們需要的東西,裝滿兩個大行李箱帶去。不僅如此,他常常旅行,而行李箱裝的永遠是別人的東西。我常常會疑惑,父親為何把自己搞得這麼累?可是他樂此不疲。
我曾經為了父親,去讀了很多心理學派的理論。有一次,我讀到一個令我掉淚的故事,那是心理學家維克多‧弗蘭克(Viktor Emil Frankl)的親身經歷。


他在集中營時,被關在一個單獨的房間裡,房內只有一個洗手檯與水龍頭。每天他都可以知道有多少同胞被送去毒氣室處死,卻不知道接下來哪一天會輪到他。然而,他告訴自己,只要能仍然活著,就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有一天,他聽到水龍頭因關不緊而滴水,發出「答答答……」的聲音。就在他專心聆聽時,突然間有了一個領悟:那滴水聲象徵他生命的存在,如果沒有滴水聲的話,他可能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從此,他每天靠著滴水聲來告訴自己:「我還活著!」後來,他創立了意義治療學派,認為「人活著,必須確認活著的意義,才能夠生存下去」。

在父親不停給予的過程當中,何嘗不是一種證明?證明他的存在與有用,證明他在與別人的連結上是很有價值的。從這個角度想通了以後,我對父親完完全全地改觀。

父親從來不麻煩別人,連過世都不麻煩別人。四年前的聖誕節前夕,全家一起聚餐,他隔天還約了開同學會。那天母親幫他打了一條紅色領帶,卻覺得這套西裝配這條領帶不好看,父親回答她:「我覺得自己這樣很帥!」沒想到,才講完這句話,他就倒下去,再也沒醒過來,享年九十歲。
我們從長輩身上得到的生命觀,會變成自己如何去看待這個紅塵世界的角度。

喪偶:真正打從內心學習獨立


前年(2014)年底,我的先生六十歲過世,給我很大的撞擊。因為聖嚴法師是八十歲圓寂,父親是九十歲離開,雖然身邊有些好朋友也在壯年時往生,可是我從不覺得生命的無常迫在眼前。


先生從發現生病到往生,前後不過兩個月的時間,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如果沒有喪偶的話,我們都會有一種不自覺,以為可以白頭偕老,可是當白頭偕老的夢想破滅,心理上就覺得只剩下自己一個人。這「一個人」的反差,讓我發覺原來自己心理上並沒有那樣獨立,是很依靠先生的。


當父親過世時,我在父親耳邊上說:「您放心,這個家,我會把它照顧好。」講這些話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不但是家裡的長女,而且是家長。可是,當先生彌留時,我該做什麼對他最有用、最好?我在他耳邊對他說:「你的這個身體已經壞了,不能用了,所以你必須離開。你修行了一輩子,也不過是在等待這一刻,就瀟灑一點,放開這個身體,想往哪兒去就往哪兒去!」


這一年多以來,因為發現我心裡還有著依賴,也開始問自己:「到底獨立是什麼?一個人心理上能夠獨立是什麼意思?」這讓我想起打坐的經驗。打坐時,很容易有遺世獨立之感,彷彿天地之間只有自己一個人,也因此,下坐之後,我的腦子裡常常會浮現出一首詩來:「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


怎麼讓蒲團上「獨釣寒江雪」的心境,跟日常生活漸漸合而為一?這時候才回想起,先生在臨終時,我為什麼會希望他走得痛快、自在,其中包含了在與聖嚴法師修學佛法的過程當中,漸漸培養出來的一種生命觀:即便沒有開悟,也能夠讓自己的生命涵容在整個宇宙之中,這種心境,對於一個修行人來講,並非難事。

自我消融 和光同塵
到了熟年的階段,自我消融是必須要學習的功課,也才算是真正做到自我統整。聖嚴法師說過,在自我修鍊的過程中,當我們達到自我認識、自我肯定、自我成長之後,一定要做到自我消融,才算是真正的自我完成。


所謂認識自己,並不只是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身分、年齡……而是會開始回頭看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在認識自我當中,如何可以進一步不再搖擺、不再掙扎、不再評斷是非好壞,而是全盤接納,這就是肯定自我;而在接納當中,又進一步整合自己,當我們把自己的片片段段串起來時,將會看到一個整體的自己,而自己身上還有很多別人的影子,這代表我們跟他人之間是融合的,而在這融合的過程中,我們漸漸成長,只是這個過程常常並不那麼順利。這是自我統整非常重要的一個步驟。
當我們接納,也統整了自己之後,接下來,開始要進去消融自我的狀態。我不斷地提到向聖

嚴法師學習胸襟、眼光、願心,是因為當我們的前方有一個學習楷模時,我們的眼光會變大;當我們的眼光變大、胸襟變大、心量變大時,就會發現原來執著的那一個點,變得不重要了,這就是消融。
再回頭看父親老是給別人東西的行為,我從一開始反對到接納,是因為我漸漸地可以用他的眼光來看待他的行為,這時我消融了自己的主觀與堅持。

先生的過世,對我而言是痛得不得了的一件事,可是在先生臨終時,我把自己的痛先丟在一邊,站在他的立場上想,而對他說了那些話,則是消融了以自己為先的自我本位,讓我至今感到些許安慰。

◎文:楊蓓
◎摘自人生雜誌 393期
http://www.ddc.com.tw/book/detail.php?id=48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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