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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照見五蘊皆空」?

《心經》一起首即說「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那麼,如何「照見五蘊皆空」呢?

意思是,要以觀自在菩薩一般清明、深湛、具有同樣高度與深度的智慧來逐一地觀察、分析、檢視,以及體驗構成我們生命,構成我們的宇宙、世界的這五個要素——一樣一樣地檢驗、體察身心結構中的物質狀態與精神、心理狀態。

第一個層次,首先觀察我們的生命,由「五蘊」組合、結構而成。只要「五蘊」少一項,生命即不存在。然而,五蘊本身不離於「緣起法則」,皆依著時空的因緣不住變化、組合,並沒有自性。因此,生命現象是虛而不實的,是暫時,而非永恆的。

第二個層次,進一步逐一仔細檢視「五蘊」本身——

(一)色蘊

五蘊的第一項「色蘊」,指構成肉身的物質:肌肉、骨骼、頭髮、皮膚、血液、神經、指甲……,一切五臟六腑,凡是構成我們身體的物質,皆不離於「色蘊」;也即是佛家所稱為的「四大和合」。

「四大」即指地、水、火、風四個元素。身體中固體的部分,通稱為「地大」,即皮膚、骨骼、四肢、五官、五臟、神經等。流體的,稱為「水大」,即血液、眼淚、唾沫、汗水等。消化食物,而產生身體的熱量、熱能,維持生命的供需,即是「火大」,體溫即是。「風大」,即指身體內運行流動的氣體,例如呼吸、放屁、廢氣的排除,以及氣脈的循轉。

身體本身恆常於新陳代謝中,變化不已;四大也是。我們飲食,而後排尿、排汗、排便……,一切緩緩變移消失。皮膚上的角質隨著歲月,緩緩蛻落——無論清洗或不清洗,終將如是流失,如是變化。頭髮乾萎、禿少了,牙齒蛀蝕、缺漏了——即使不提「五蘊」,光是「色蘊」便在日日地變化、流轉中,更何況心理、精神的狀態!

(二)受蘊

「受蘊」,通常我們將「受」,分為苦、樂、憂、喜、捨,五種狀態。但,即使是非常深刻的「苦」,苦的程度也將在時光中有所變化,有所消長——譬如癌症的末期,是非常深劇的苦受,但是,打了一劑止痛針,痛的感覺消失了,苦的覺受變淺了……,於「苦」的自身,仍然有著細微的覺受的變化與挪移——即使是所謂「到底」的苦也是一樣。「到底了!」那麼意謂著下一波的苦將有所更生,有所轉變。

苦如此,其餘四種樂、憂、喜、捨,也是如此。皆不是恆定的,而是不住消長挪移,有深有重,有輕有淺,有上升,也有下降……。

即便是「苦」,也不可能置身於永遠的高潮中,恆續不變。這,即是「受蘊」的本質——短暫、變動、游移。

(三)想蘊

「想蘊」,是一種觀念、一種思考、一種想法,以及推敲。倘若把時間拉長,便不難發現自己思考的模式、思考的立場和角度,都在蛻變中。

這個早上,一名弟子整理了我數年來之於僧團的開示,依照日期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累疊排開。

「怎麼不分類,還用編年體啊?」玩笑問道。

「這樣做,是為了讓大家閱讀之後,了解師父思想的變化,從早期到中期到晚期,脈絡清清楚楚……。」弟子回答。

經他一說,自己倒不好意思了,宛如過去自己講話經常改變著,不算數似地。便笑著問他:「這,是變得好,或變得不好了呢?」

「很難說變得好,或變得不好。就是說,在不同的時段,師父之於僧團弟子的談話重點不一樣……,可能體會不一樣、感受不一樣,強調重點也不同。同時,僧團的狀況也改變了,人數增多,部門增加,環境不同,面目也不同。針對變化的情境,自然也有了改變、調整。」弟子說道。

的確,人的想法,思考的角度、方向、深度,皆會隨著年歲、歷練,有所更迭——可能成長,也可能衰退。兩者,都是「想」的變化。

不變,就好嗎?

最近,至榮總身體檢驗時,遇見一位老榮民。他一認出是我,便絮叨個不停,說的都是四、五十年前他當兵的環境、時代、情境。彷彿時代往前轉動了半個世紀,他的想法仍停滯在五十年前一般。

但是,他的想法果真沒有改變嗎?有變,只是他自己認為沒有改變罷了——當他在述說的時刻,其實,他已由目前的自己來選擇,強化自己的記憶角度和觀點了;和五十年前在軍中的那名小伙子畢竟不同。

笛卡兒說:「我思,故我在。」意思是,當你在思考、思想的時候,這個就是你。問題是,我們的思考恆常是在變的,年輕的想法與現在差距很多,昨日的想法與今天又有所差異,甚至每一分鐘,每一秒鐘,思考、思想的方向和重點皆在變化、推移。例如,心間很恨一個人,忽然想起佛法,又生起一個念頭:「不要恨下去,該慈悲他!原諒他!」這樣,念頭於剎那間即「轉」過來,「變」過來。

所謂「心猿意馬」,指的是「心」變化、奔馳、變改的速度。這個我們以為的「心」,所代表的即是「思」,即是「想」——既然「想」不住地改變,則「我思,故我在」——由一連串變化、不實的想法,所築構的「我」,如是,也如泡沫一般,生生滅滅,變化不實。一樣是空寂、了無自性的。

(四)行蘊

「行蘊」包含深與淺兩個層次。淺地說,凡是心理作用,例如「受」和「想」皆含有「行」的成分和功能——因為「行蘊」的特質,即是「持續不住地轉變」,是運行不已,又轉變不止的。而什麼是既流動又轉變的呢?是心,是念。受也罷,想也罷,都屬於心念的活動。因之,粗淺地講「行」,則心理上的行蘊則必和「受」與「想」同時出現。「受」的功能中含有「行」的質素,「想」也是。

深一層凝觀,「行蘊」可以是單獨運作的,不一定須與「受蘊」中的苦、樂、憂、喜、捨,或「想蘊」中的思考、思想、推理聯結運作。例如於睡眠中,當深睡至無夢的狀態,不與諸「心」,不與「受」、「想」並行,但「行」——心理的持續變化仍然流動著,只是無法察覺、無法記憶罷了。「無夢心」並不等於沒有,它意謂著「行」——心理的流動以更隱微、更難以覺察的方式進行。

而在禪定的狀態中,所謂「定的喜樂」——禪悅、定樂中,那也有「受」,而此「受」則與「行」並現。在更深、更純粹的禪定中,倘若未出三界,未了生死,則「行」必定還在。直到最高的定中,「受」、「想」已經不存,但「行」仍然存在,並未離開「行」。

「行蘊」既然有深有淺,於時間上又包含「轉變」與「持續」兩重意義,自然,其本身即是無常、不恆持,而缺乏自性的。

那麼,在「定」中呢?「行」可不可能僅持續,而不轉變?

不可能。即若在「定」中,行蘊也在轉變中——出定、入定、深定和淺定,即代表著不同階段的變遷與流動。

此世不可能含藏永遠不變的東西,這個「心」,尤其不可能!能夠恆持下去,永遠不變的,就不是「心」了——不是我們的凡夫心、虛妄心,而是「真心」、「涅槃心」。

如是,受、想、行三者都是變化、無常的。「無常」故「無我」;「無我」,即是「空」——既是「空」的,就不是「真正的我」。

我們執持現象界的身體為「我」,感覺、思想為「我」,究其根柢只是「色、受、想、行」所投影出的心理作用。心理作用將「色蘊」中四大和合的假相肉身視為「我」,也將遷流不止的感受、想法、念頭……,種種心理活動皆視為「我」,而迷頭認影,以為它具體實存,而牢執不捨。

道理易解,但是,倘不以智慧深深參照、印證的話,下一刻,一旦我們遭遇不順意的人事,聽見逆耳的話語,立即又生氣、忘記了——因為它並未形成經驗,僅是一個知識、理論、概念,並不是真實的體驗與經驗。不來自於切身的驗證,則不是真工夫。

(五)識蘊

「識蘊」,是個深奧的學問。原始佛法,只談六識,即眼耳鼻舌身意共六識;重點集中於第六識的「分別識」。六識不難從日常生活中感知、察覺。但是,人自出生而至死亡,於流轉過程中,所一世一世攜帶、埋藏,更進而影響此世與未來世的微細意識,倘若仍將之命名為「第六意識」,則很難更進一步地剖析、微觀;因此,到了唯識的大乘佛法,則更深細地區分出了第七意識,以及第八藏識。

首先,從第六意識談起,第六意識的「識」含有兩種功能:第一是和五識同時並現,稱為「五俱意識」。例如眼睛觀看、耳朵聆聽、鼻子嗅聞、皮膚觸接、舌頭辨味的時候——眼睛為什麼能夠知曉這是紅的、白的、藍的呢?——這即是第六意識所賦予的「分別」;或者是從記憶中,給它一個標示、記號或名詞。第六意識已在現有儲存的知識、資料中,與現有的五識配合,予它一個「定位」,例如,這朵花是紅的、那朵是白的……,但是,為什麼叫作「紅」而不叫「藍」呢?因為於向來一貫的知識儲存裡,這個顏色即被「定名」為「紅」。知識、認識、記憶皆屬於腦的作用;因之,腦的作用,可以說,也即是「識」。

眼耳鼻舌身,五識必定是與外緣、外境接觸而後產生的。此五識自身單獨並不能產生任何功能,必須與第六意識相合,才能產生作用。因之,我們將它與第六意識合併,共同稱為「前六識」。

第二是「第六意識」自身,並不一定需要通過五官始能運作。它具有單獨運作的能力,稱為「獨頭意識」,諸如下列的三種狀況:

1.夢中。做夢時,與當前的外界、外境並沒有任何關係,它屬於「意」識的單獨運作,名為夢中獨頭意識。

2.精神疾病,精神錯亂的時候。一名精神錯亂者,自以為會聽見什麼、看見什麼,但與實際上的五官沒有任何關係,僅只是意識混亂之後,所產生的虛妄幻象、幻聽。

記得曾有一名弟子,自己並不知道已經陷入精神恍惚中。某個深夜,他忽然向我的侍者索取我房門的鑰匙。

「師父安板眠息了。」侍者說。

而他惶急回答:「你趕快去!趕快去!師父有病,病得極重,現在快要死了!快要死了!」因為,於恍惚中,他的耳朵分明聽到,有人告訴他,師父重病了,就快要往生……,他於是惶急地趕來奔喪。他的確聽到,但事實上,與他的耳根、耳朵了無關係,而是腦的作用,是狂亂獨頭意識的幻覺。

3.禪定中。於深的禪定,眼耳鼻舌身等五官全放下了,五根也不用了,唯餘意識存在——就是定中獨頭意識。定中的意識是否等於「行」呢?是,是微細行蘊的狀態、作用。第六意識於定中時,它的功能,即是「行」,它與意識同時存在,同時地流動與變化。但十分地隱微、深細,而難以察覺。

因之,第六意識,可以稱之為「意識流」,因為它的特質即是既流動、又變化的——一種是受環境、情境的影響,通過五官、五根而產生功能;有時使用眼睛,有時使用耳朵、嘴唇……,恆常依情境而變化不已、流動不羈。即若是夢中,精神狂亂,乃至於定中,它仍可以泯除五官,而獨立運作;仍如湍流一般地流動不已、遞變不止。

第六意識雖然不住變動,但仍然有一種持續的功能,能將過去的種子,一直帶到未來;從前一生到此一生,再從此一生至下一世——這個種子,佛法稱為業、業力或業識。此生,以及過去無量生所尚未消失的業的力量,即潛伏於第六意識中。

雖然,箇中並沒有所謂「持續不變的我」——因業因、業果的運作,來生的面目,可能與此生大異其趣,但是,的確有某種影響,某種力量,某種印記,持續於下一生。

唯識系的大乘佛法為了進一步地剖析,於是,將第六意識更精密地區分成第七識和第八識。

第七識是什麼?

第七識即是把「第八識」當成「我」,將「八識所藏的種子」視為「自己」而牢執不捨。由於誤將業力視為「自我的本體」,因而業力即一生、一生牢固地執持,延續下去,而受其果報。因之,第七識即「自我的執著」,又名「第七意識」。

第八識,即「阿賴耶識」,亦即「藏識」,能藏、所藏、執藏,收藏著一切業的種子。我們的降生,固然帶著我們的業的種子,由「業因」而決定。一旦出生了,也自然會造各種業,又將業的種子藏到第八識去。第八識到了下一生,種子成熟了,現為「果報」。一生一生把種子藏進第八識,一生一生的果報,也從第八識的種子顯現出來。

那麼,第八識是不是就是「真我」呢?

不是。因為第八識的種子永遠是川流不息的,隨著業因、業力而改變。宛如瀑布一樣,從上游急湧下來,我們老是望見一條瀑布掛在懸崖峭壁上,彷彿永遠不變。但瀑布的水,卻是既持續又流變的,永遠不是先前的那一滴、那一串水。八識的狀況也是一樣,表面上,一世一世流轉著,宛如持續的「有」,卻是流轉、變遷的,並非永遠不變的是同一個「我」。

因此,無論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八識雖然攜帶業的種子,卻非一個永恆不變的「真我」,雖然具有「持續」的性質,卻是遷流、變化、不實的。僅是虛幻的「有」,隨因緣、業力而變化、組合。

那麼,第八識是不是就是「靈魂」呢?——也許會有人這樣以為。

一般人的印象中,所謂「生」,即是肉體與靈魂結合、接觸在一起,即是活人。所謂「死」,便是靈魂脫離肉體獨立存在,肉體化為失去靈魂的屍體。傳統中,我們賦予這樣的「靈魂」種種不同的名稱,或叫鬼魂、神魂、魂魄……,一部分人甚至稱之為「三魂七魄」,以為人死之後,靈魂是可以化分為無數「分身」的,有的看著一己的死屍,有的接受兒孫、親友的祭祀,有的便自由自在於屋內或其他地方飄移、遊蕩著。也有人認為靈魂僅有一個,去世時,即靈魂離開肉體,化為單獨的存在。此時,肉體化為屍體、遺骨,靈魂則升上天堂或墜落地獄,這樣的靈魂也可以轉世,或逗留陰間,成為鬼魂。

這些觀念似是而非——為什麼呢?

這些觀念下的「靈魂」,類似於一個人今天住在新店,明天搬家至新竹。房子雖然不一樣了,裡面住的卻總是同一個人。也有點像一個人可以自己選擇,好一點的身體或好一點的環境一般。靈魂變成一種自由自在、任隨心意的存在。

這是絕對錯誤的。

識不是這樣的。識並沒有一定的、固定的、不變的東西,而是恆常變化、流動的。像是一個「倉庫」一般——不是一棟房子一樣的倉庫,而是「一股凝聚的力量」。上面提過,第七識將第八識所藏的種子,視為「自我」,而執著「我」的存在。因此,第八識便依附在那裡,將「凝聚的力量」也藏了進去。這個力量,既可以藏進去,也可以拿出來——當拿出來時,就成為「從因變果」——過去造的業,這個「因」或「種子」的某一部分正好遇見恰切的因緣,因而成熟、顯現出來——並不是所有的種子全部都成熟,只有一部分種子遇見「恰到好處」的緣而成熟。成熟之後則形成結果,而在結果的同時又製造業;而新的業又吸納、儲存進去了。因此,第八識那宛如倉庫一樣的倉儲,永遠是在變動中——內容在變,質與量皆在變。

而這個業的種子,具有主動的力量,能自行和外面的因緣配合起來,變成產生結果的一個原因。這樣的識,與靈魂絕對不同——靈魂的概念中,它的量和體是永遠不變的,如同搬家一樣;人搬家了,家是搬了,地方也搬了,但是,這個人還是同一個人。

第八識不是。它不斷地在變化、更動、形成中,類似於說,這個人是從過去來的,但已不是過去那個人,有了新的質與量的遞轉、流變。

既然諸識只是「相續流轉」,因而相對的,也是了無實相,僅是因緣業果的幻化變現。如是,識蘊也是空無自性的。不過《心經》中的識蘊,只講到第六識,唯識學的經論,才有七、八二識。

《心經》的五蘊皆空,初以分析法,了知色法、心法,無自性故空,終以空慧觀照,當體即空,毋須分析,觀自在菩薩即以甚深的般若空慧,隨時照見,自身的五蘊所成我是空,眾生的五蘊所成我亦無一不空,亦助眾生照見五蘊皆空,能度一切苦厄。

◎文: 聖嚴法師 

◎本文摘錄自《聖嚴法師教觀音法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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