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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欲隨風歸去,亦將乘願再來

《降調》之七:“無情不生娑婆”(四)

我欲隨風歸去,亦將乘願再來

又是一年的秋天,按我以前的話說,又到了我思想成長的時刻。這一系列的文章,斷斷續續地寫了一年,現在,終於到了結束的時候。其實所有的題目我最初都已擬好,但每一篇都是在有了真實的感悟以後才去動筆。從《降調》的“緣起”篇,到面前的第七篇,這八篇文章代表了我在學佛以及生活的不同階段內心深處的想法。就像在娑婆世界修行難免會有“退轉”一樣,文章中也體現了我的獲得智慧的喜悅、對生活歷程的感恩,以及不可避免的,被輪回之業所裹挾時的困頓與掙扎。


我的迷茫跟困境不僅發生在過去的一年裏。在構思和寫作的過程中回憶往事,我看到的是一個始終在掙扎的自己。雖然我認為我的思想是以螺旋狀上升且前進的、一直在走向更好的前方,但已在三十一年的生命中成為習慣的煩惱、憂鬱和浪漫主義的對永恆的嚮往仍時時向我襲來,使我陷入深深的迷惑。

最近,我和王混混到法鼓山在美國的象岡道場參加了一次為期三天的禪修營。這不是我第一次去那裏,然而距上次參加禪修已過了一年。在生活的洪流所裹挾而來的塵垢裏,我又已變得滿身髒汙。當我在北京、在紐約,在每一個我去的地方看街上的人和周遭的建築,我會問自己:這個我所生活於其中的世界,究竟有什麼樣的能量,能夠使我一次次迷途?

象岡的禪修中心清淨、安寧,三天之內我們切斷了與外界的所有聯繫,而且被要求止語。晚上結束了學習內容回宿舍的路上,我仰頭看向天空,城市裏看不到的滿天繁星向我眨著眼睛。它們是沉默的,然而在那些遙遠光芒的照耀下,我仿佛看到了一個更為清晰的世界,也照見了一個無比渺小的自我。儘管不能言語,我卻在心裏和自己說著話。我說,這是我應該過的生活。這裏沒有自耳而入的聲的“享受”,也沒有眼睛所慣常追逐的色的滿足,可是我看著青山綠草,聽著蟲鳴鳥叫,享用著數十個義工同修們所提供的方便與舒適,我覺得這才是一個真實卻又寶貴的世界,它簡單、自然,也充滿了面對自我時的一種誠實的喜悅。


十幾年前,在真正進入生活以前,我所閱讀的書籍已經規定了我能看到的世界。這一系列文章中依然頑強存在的文學化的表達已清楚地證實了這一點。所幸我後來能夠從書中抬起頭,但是和在沙中把頭埋得太久而初初抬頭的鴕鳥一樣,眼前的世界讓我眩暈——它看上去真實,卻遍佈著令人癡迷、令人向下墮落的滯重而強大的力量。

在我的世界裏,長久以來,書代替了生活本身。我讀過的書使我善感、多思,且最終使我在十五六歲的時候愛上了寫作。而十幾年來,書寫的習慣把我的心靈變成了一條奔流不止的河。寫作,這件我最擅長也最熱愛的事情,似乎必須需要我具有豐富的情感和充沛的情緒,甚至必須在某些時刻讓我淚盈於睫。在象岡打坐之時,我的腦海裏充滿了紛亂的聲音和形象,來了又走,走而複來。平時它們會是我寫作靈感的源泉,可是坐在三十幾個同來禪修的男女同修中間、在傳遞給我慈悲和智慧的法師們身旁,我心中的幻相給我造成了一種新的煩惱:那個由幻相所構成的所謂真實的世界,它總是不請自來。


有時我也不明白,在佛前虔誠地禮拜的我和面對著電腦構建內心的文字城堡的我,跪讀佛經、夜誦咒語的我和倚著時間走廊重重歎息、臨著輪回之深淵仍想縱身跳下的我,為商鋪、酒肆裏將死的動物們默誦往生咒的我和迷戀文字及死亡之美的我,這其中的矛盾究竟能有多深?


但我畢竟體會過智慧給人帶來的快樂。《金剛經》和《楞嚴經》中的句子,雖然並不全懂,愚鈍的我也會偶有“醍醐灌頂”的巨大滿足。在那樣的時刻,喜悅已經擠走一切無知和煩惱,占滿了我的心。我在《降調》的第二篇中曾寫道:“從十五六歲到二十五六歲,我的生活一直是空虛的。我知道我的心裏有一個地方,好像永遠都填不滿,而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該用什麼東西去填滿它。”我想我已經知道,真正的智慧能賦予人的喜悅,遠超過世間一切的享樂。在我個人的經驗裏,那喜樂來臨之際,可以驅走我曾經怎麼也揮之不去的空虛。我的生命雖短暫、有限,但這種感受是真實的。


許多人都有這個疑問:為什麼佛總是教人遠離感情?世間久已流傳的看法使人們普遍認為佛教是冷漠的宗教、而佛法是一種“無情”之法。自古以來的文學中,“青燈古佛”的形象讓人們在生起敬意的同時也產生一種避而遠之的“自覺”。我們生活於其中的匆忙、嘈雜的現代社會,更加讓我們只重視一己的欲望,而把面向所有眾生的“慈悲”看作一個遙遠的神話。我讀過一本以東晉時期的佛學大師和佛經翻譯家鳩摩羅什為主角的小說。作者具有豐富的佛學知識和歷史常識,但書中的鳩摩羅什卻是一個和世間女子有剪不斷的愛欲糾葛的和尚。書中的鳩摩羅什努力地掙扎過,不過,他沒能“不負如來不負卿”。在“世間安得雙全法”的痛苦中,他選擇了與這女子一同避世。這自然是虛構的。我想,作者顯然並不懂得一位已證得三果的阿羅漢所可以達到的悟境。來到聖嚴師父的道場聞法的兩年間,我慢慢瞭解到,佛教人“泯滅”的,是俗世間發自私欲的愛欲和情感。這一定會帶來痛苦,那只是因為我們普通人在欲望中淪陷得太深、太久。我們的“愛”,看似給予了他人,但事實上全部指向自己的“心”——虛妄和妄想之心。就連看起來最無私的對兒女的感情,也是如此;否則,大多數人為什麼只把親生子女當作自己的兒女呢?


中國的文化傳統裏,是讚賞“鳳凰涅槃”的精神的,佛家“三法印”裏的“涅槃寂靜”更是佛弟子們修行的終極目的。但當我能夠拉開一點距離審視自己,我發現無論是如何嚮往“涅槃”的境界,無論我自以為發生了多少次精神的成長、好像我真的在走向浴火重生,但大多數時間裏,我心中都還有一隻細弱的飛蛾,它在絕望地撲向烈火……


在已經清楚正確的道路的情況下,我仍時常會做一隻撲火的飛蛾。哪怕現在,飛蛾與鳳凰的爭鬥也還沒有完全停止。我想我的這些掙扎充分地說明了“習氣”的頑固慣性。比如,自2006年在柏林禪寺皈依後,我已知道若想修持佛法,就必得具有對一切有情眾生的慈悲心,所以吃素是非常必要的。但我從小喜愛吃肉,頓頓無肉不歡,少吃一頓肉還餓得不行。我告訴自己,反正將來總有一天我是要吃素的,那現在有肉就還是吃肉吧。


2010年秋天,我來到了紐約的東初禪寺,這是一件在我學佛的歷程中意義重大的事。第一次去,是參加繼程法師的講座,之後就是吃中午的素齋。在這裏,所有的人都很友善,卻保持著一種自然的距離,不像我接觸過的基督徒那樣仿佛“熱情”得要向我撲過來。這樣的氛圍使我感到舒服、自如。儘管一個人都不認識,我隨便找了把椅子就坐下來吃飯。對面的師兄看我是一個新來者,便跟我攀談起來(雖然在東初常見這位師兄,但我到現在也不知他的名字,實在汗顏)。我很好奇,就問他是不是平日在家也吃素。交談中我瞭解到,這裏的多數同修不但日常持素,連小孩子也是胎裏素,而且大家都很健康。後來那位師兄在知客處買了一套不銹鋼的筷叉具送給我。我帶著那套餐具回家,心想,既然今天見到的這些人都能吃長素,那我也能。下了決心以後,我花了三個星期慢慢調整,從每頓吃肉變成了只沾一些蛋類的素食者。最初肯定是會餓的,但三個星期一過,吃肉的量一點點地減至零,我發現我竟然神奇地只吃素食也不會餓了!心念的力量使我振奮,並且這種力量支持著我,使我慢慢能夠體會動物被殺時的極度痛苦和嗔恚,慢慢地意識到吃肉其實是一件多麼血腥的事,更何況對肉食的貪著給我們帶來了分別心,反過來使我們更加執著於口欲。

事實上在來到法鼓山的東初道場以前,我並未真正地修行過。但與法鼓山、與聖嚴師父結緣,卻是我剛剛皈依時的事。那時我不知從哪里結緣了一本小冊子,大概是國內的信眾集資印行流通的(應該並未取得版權),叫《正信的佛教》,作者處寫著:聖嚴法師。我沒聽說過聖嚴師父的名字,甚至也沒有想到可以上網搜索一些資料。可我仔細讀完了那本給我很多知識和啟發的小書,並在返回美國時帶著,此後一直放在身邊。兩年以前,當我無意間從同學那裏得知紐約的東初禪寺是法鼓山的道場,我想,這一定是緣分,我一定要到這裏來。


國內的皈依儀式並不包括受戒。來到東初不久,我自然而然地萌生了受戒的想法。受戒儀式是和皈依在一起的,我也覺得再皈依一次能夠更堅定我學佛的信心。後來常律法師一直幫我留意皈依的因緣。終於,2010年12月19號那天,在常律法師的見證下,由剛剛從臺灣短期來美的果祥法師代法鼓山果東方丈給我皈依並授五戒。這一次是和第一次皈依不太相同的感受,起碼我比較能控制自己的頭腦。我還記得我生起的唯一能為我所認識的雜念是:法師給我取名“演慈”,是否因為她法號裏有“祥”字的緣故?


我所接觸到的極為有限的佛法的道理,已給我展示了人生的偶然性中的必然,以及必然性中可能出現的偶然。在兩座禪寺皈依的兩次經歷,似乎昭示了我和禪宗的緣分。為我先後皈依過的明海方丈和果祥法師,我都是只有一面之緣。或許我今後也不會太有機緣再與他們重逢,可是他們的音容始終留在我心裏,被我當作引我走上正道的老師。六年多以前,造訪承繼了雲門宗的柏林禪寺是一次偶然,兩年前來到法鼓宗的東初禪寺,則是一種必然。這裏面的因緣已不必說清,重要的是從最初直到現在,我都是在正信的光芒指引下,走在通往正法的正道上。

不得不承認,偶爾我還是會偏離正路,在滾滾紅塵中迷惑、迷失、甚至忘記修行;我感到羞愧、後悔,有時卻難以自製。畢竟,對普通人而言,這世上可供留戀的東西太多了。但就像我在冥冥中一股力量的推動下最終來到了聖嚴師父的道場,我相信佛菩薩一直慈悲地注視和保佑著迷途的我。於是,我一次次在暫時的迷失後又回到我所應走的道路。這是我的幸運。我被菩薩們所關照,我能感受到他們的慈悲和愛心。這些菩薩不是遙不可及的沒有實相的存在,而正是我在東初禪寺、在象岡道場接觸到的諸位法師和師兄師姐們。


正如前面的文章提到的,我與佛法之緣,最初是由於我嘗到了肉體痛楚帶來的人生之苦。可又過了很多年我才終於悟到,我們痛苦的根源是因為,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輪回之業常常被我們誤認為是賞心樂事;而且放下它們是困難的,所以我會迷途。儘管“世事無常”是人所共知的常識,我們卻仍然在貪戀物質及感官的“享受”,希望它們能長久停留。


佛法蘊含著關於“放下”、關於“空”的哲學。不瞭解佛法的人常把“空”當作佛教推崇虛無主義的證明。在我淺薄的理解中,“空”的意思是指我們通過修行,讓自己的心不再去攀緣、不再抓取外物,並且破除產生煩惱的因,使“性覺妙明,本覺明妙”的真心(即“空性”)顯現出來——真心也並不有相,因為“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煩惱的因是“惑”,斷除了“惑”,才能切斷輪回的循環。


我想說,我不願意再入輪回了。此時此刻,這顯然是一個“自大”的願望。但我的確想要斷“惑”。明白了“無常”的道理,對死亡的畏怖離我遠去,同時,對今生今世的珍惜讓我有了要抓住現在的緊迫感。一個微不足道的生命,不知道何時也許就會被塵世的噩風挾持而去。我不能保證我不會再在六道中輪轉——雖然我今生將繼續修行——我也無法發誓說我不會再次陷入迷失的困惑。可是我會學習菩薩們的願行。再來的時候,我依然要用留在第八識裏的佛法的種子繼續修行,度自己、也度眾生。


即使迷失,我也一定要再回到正途,因為佛菩薩在看著我、幫助我,誓言的力量也會給我約束和提醒。所以我想進行如下的懺悔和發願:
弟子演慈,無始劫來,無明障心,六根攀緣。
心迷性失,六道輪回,流浪生死;
不以為苦,反求俗樂。
貪嗔癡慢,無業不造。
飲血啖肉,不孝父母,目無尊長。
諸惡俱足,善念稀薄,不信因果。
隨業受報,情障深重,執著難離。
幸當今世,再得人身,生於中土,遇善知識,得聞佛法。
自皈依佛,始畏因果,戒肉戒殺,起大慚愧,生懺悔心。
弟子今于十方三世諸佛前,發重誓願:
願離生死苦海,願了輪回之業。
願懺宿世罪障,願生九品蓮台。
願發廣大慈心,願度無邊眾生。
願得甚深般若,願成無上佛道!


李沁云(佛弟子演慈)
2012年9月22~23日寫於澤西城

◎文:李沁云

◎圖文提供:法鼓山紐約東初禪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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