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雖然已經修行多年，仇視與憤怒卻仍然如波濤般在心中翻滾，讓我感到有些吃驚。有一群人似乎使盡全力跟我過不去，讓我開始出現如何報復他們的念頭。我愈去想這件事，就變得愈憤怒，直到最後突然恍然大悟：自己已經被這種念頭沖昏頭，陷入了難以自拔的負面情緒中。領悟到這點之際，夜已深了，無法出去散步、跑步，舉重、甚至與朋友聊天。我只好獨自坐在牢房中。

我把毛毯折成方塊，坐在佛壇前，專心練習呼吸。這麼做可以使人遠離自己心中不斷編織的，令自己愈想愈氣的故事，如此一遍又一遍回到呼吸練習的這種作法，也可以叫作「放下」。這是一種力量非常強大的練習。

放下不容易，因為抓住事物是每個人的自然反應。當一個人的情緒變得十分投入時，即便是放下這個想法，也令人感到不悅。放下有點像是清掃車庫，那裡有人們想要保留的東西，可是一旦將它丟棄，隨後甚至會忘記曾經擁有。不僅如此，結果還會讓人感到一絲痛快與滿足。即便是打坐，人們也常常將什麼事應當發生、什麼事不應當發生帶到蒲團上。可惜事情往往不盡如人意，執著於自己的心意只會帶來失望。

學習隨緣，不僵硬地抓住一種觀點或想法，可以讓我們容易接受形形色色的人。

讓我體驗到這一點的，是有一天一個受刑人找我搭訕，堅稱自己「不認同佛教」。我問他是否認同悲天憫人、深入了解別人和慈悲。他說自己並非不認同這些事，可是「不信奉上帝的人是有害的靈魂，甚至可能帶來危險」。我又問他願不願意為我禱告。他一聽此言臉龐立刻發出亮光，並露出微笑，告訴我他願意。我們垂下頭禱告，他大聲念誦禱文，接著我們再安靜地禱告了一分鐘。然後，他眉開眼笑地與我握手道別。在這個情況下，與對方一起禱告，比討論各自的不同見解要更好。我放下了想要為自己的修行方法辯護的念頭，在這個過程中，他也放下了想要證明自己見解的需要。

學習放下，有助於了解各式各樣的痛苦，這些痛苦多半是自己所造成的。我有一個獄中朋友是這方面的天才，他每週在公共浴室內，至少會問我兩次，對他的外貌有沒有意見。他很少對自己的外表感到滿意：不是臉上的山羊鬍子不夠正，就是頭髮太短或太長。一天早晨，我正在刷牙，他走了上來，在我的旁邊照鏡子，然後開始抱怨自己的頭髮翹得很難看。這讓我有些光火，便問他如果有一頭完美的頭髮，但是缺了一條手臂，那樣是不是就能令他快樂？他狐疑地瞧了我一眼，彷彿我的腦袋壞了，然後回答，自己當然不會因此而快樂。我看著鏡子微笑，對著在鏡子裡的他說，很多缺一隻手少一隻腳的人，有多渴望像他一樣只是有頭髮的問題。這個朋友搥打了一下我的肩膀，便開心地笑了起來，說我的話總是發人深省。翌日，他又問我，他臉上是否有太多雀斑。

獄中的佛教徒只有靠改變自己的想法和觀點，才會有實在的修行成果。其中一個辦法即是放下個人受傷害、遭到背叛，或是困惑、恐懼等感覺，將每個人都當成自己的潛在老師。獄警、仇恨販子、種族主義人士、你喜歡或不喜歡的人，以及不喜歡你的人─全都擁有能讓你學習的東西，全都能教給你有價值的一課，豐富你的修行。我曾經目睹，在這些人的幫助下，受刑人學會停止沉溺於厭惡、仇視、憤怒和其他有害的情緒與習性中，從而獲得真知灼見，學會慈悲對待自己和他人，以及學會如何放下。

◎文：凱文．馬龍

◎本文摘字法鼓心靈網路書店《遇見四十九位菩薩：一個受刑人的覺醒之旅》http://www.ddc.com.tw/PrtShow.asp?Series=99&ClassType=1&CommId=33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