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腳遊記

兩千年行腳─聖嚴師父1998遊化行腳﹝三﹞

一場空前友好、充滿智慧的對談

這一場對談是在兄弟相認的共識下進行的,
也讓聽眾們分享到一份非常崇高的兄弟之情。
這一場對談的成功,與其說是佛法的弘揚,
不如說是漢藏兩流的互融,
特別是這一場對談的重點在於智慧,
漸悟頓悟,皆不能離開空慧的人間性及實用性。
所以彼此都以空性的知見為準則,
以至於讓媒體記者們,說兩人彼此,
「只談智慧,不談其他,出招極高」。

◎聖嚴師父

 五月三日下午二時,是這次大會的最大焦點,華人聽眾及西方聽眾們都期待著,聽一聽漢藏佛教的共同點是什麼?差異點在哪裡?特別令人好奇的是,佛教雖有各宗各派、大乘小乘、南傳北傳、顯教密教,但是在這二千五百多年以來的佛教史上,只有發生其他宗教或者是君主的政權摧毀佛教、壓制佛教,還沒有發現過二個不同的佛教教派之間,互相殘殺、發動戰爭的記載。這究竟是什麼原因?如果彼此沒有矛盾衝突,為什麼又要分宗分派、分大分小、分顯分密呢?而在東方也好、西方也好,漢藏兩個系統的佛教徒們,似乎相處得非常融洽,並沒有讓人感到分河飲水、彼此對峙、互不相讓的氣氛。

 其實,漢藏兩個佛教系統,雖然各有傳承不同,地理環境和文化背景也不一樣,也不可能完全沒有爭執,但是,有一個基本原則,一定相通,那就是緣起的性空思想、濟世的慈悲觀念,不論那一派都不會不遵守,否則就不是正知正見的佛教。雖然在解釋運用方面,彼此互有出入,偏重偏輕;當一旦提到緣起的空性和無我的慈悲時,彼此就會互相肯定,互相尊重。在過去,由於民族的風俗習慣有差異,以及所處環境地域有距離,所以互通聲氣的機會不多,因此,造成一些不必要的誤會和猜疑。

 到了本世紀初開始,有好多位漢傳佛教的優秀僧侶,去西藏學法,而將藏傳佛教的若干重要典籍譯成了漢文,其中貢獻最多的是法尊法師。因此,二十世紀的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之間,太虛大師在四川重慶,還主持了一所佛學院,它的名稱就是「漢藏教理院」,而且太虛大師的「五乘說」,也是受到宗喀巴《菩提道次第廣論》所判攝的「三士道」的影響。至於我個人,也曾編印過一冊《西藏佛教史》,雖然我不是西藏佛教的專家,但是我對藏傳佛教抱有很高的敬意。

 這次的對談,並不是我接觸藏傳佛教的第一次,我也不以為這是一次高難度的考驗,或者是彼此要爭一個你勝我負的較勁場面。我相信彼此會在存異求同的原則下,互相接觸砥礪,把正確的佛法發揚光大,所以應該是非常輕鬆、愉快、和諧、溫馨的對談會。可是對談時間一共只有三個小時,兩人只能各用一個小時,還有一個小時是公開給與會的聽眾發問,如果再扣除翻譯的時間,我個人只有半個小時可用。希望要在半小時內講出如何豐富的內容,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儘管如此,我還是很珍惜這樣的因緣,在事前做了很多構思準備的工作。

 在台灣,我先用幾個早晨的時間,寫了一篇約六千字的文章《漢傳佛教的發展思想及修行方法》(會後已於《世界日報週刊》發表),然後在我住進華爾道夫飯店之後,也用了二個早上,畫成二個腹案的講稿表解,結果是採用了最後的一個腹案。

 因為中國佛教的源頭,是印度大小乘的經、律、論三藏,數量相當龐大。到了中國,漢文系統的佛教,又有所謂小乘二宗、大乘八宗的開展與成熟,源遠流長,著作之多,多過由梵文譯成漢文的三藏教典,而且各有各的脈絡系統。到了宋明時代為止,漢傳佛教已是發展到了強弩之末、熟透熟爛的程度。要把漢傳佛教擬出一套清晰的路線來,必須要把古代各宗各派祖師們的教判模式,重新整理一番,否則就可能成為雜亂無章,東拉西扯,抓不到重心。

 由於我個人才疏學淺,智慧不足,福報不夠,內證功夫也未得大力,所以迄今為止,還不敢從事於這項工作。可是面對著這樣一場世紀性的、國際性的、開創性的漢藏佛學對談會,我也只好壯起膽子,拿起勇氣試著來做,那就是在五月二日早上所擬出來的一份講綱表解。分成四個子題:

 一、漢藏佛教同源異流。

 二、印度佛教的學術思想。

 三、漢傳佛教的教義及其實踐。

 四、禪宗學派是漢傳佛教的集大成者。

 以印度的阿含藏、律藏、阿毗達摩藏以及大乘各系的經論為源頭,再把中國漢傳的小乘二宗、大乘八宗的線索釐清,就可明白對漢民族影響最深的只有四系:1.依《法華經》、《中觀論》等成立的天台宗,2.依《華嚴經》、《十地論》成立的華嚴宗,3.依《淨土三經》成立的淨土宗,4.依《楞伽》、《金剛》、《維摩》等經成立的禪宗。直到十六世紀為止,佛教諸家之中,對漢民族影響最深的,事實是禪宗,因此,禪宗也就是集各宗各派精要之大成者,也成為在漢文化中一宗獨大的佛教。

 我根據這樣的線索,講出禪宗所說當下即是、頓悟成佛、明心見性的理論及方法,從唯心淨土以及他方佛國淨土的思想和信仰,推展成為我現在正在推動的一項社會運動「建設人間淨土」。是先從人的心意清淨,到行為清淨,再到環境清淨,也就是鼓勵我們人間大眾,當你在用智慧及慈悲的佛法,利益自己、利益他人的時候,就是在做著莊嚴你未來的佛土,以及往生西方淨土的準備工作。

 雖然我作了那麼多的準備,但是在當場講出之時,不能如此呆板。要讓聽眾們感覺到輕鬆、自然,要讓每一個人都能聽得懂,所以並沒有對著事先準備好的講綱照本宣科。對達賴喇嘛來講,我應該要說感謝他,他能願意配合、回應,倒是一項高難度的工作。我用的經論,他應該多半以上是熟悉的,對漢傳佛教各宗所用的專有名相,就讓他感到非常陌生了。

 透過藏語的翻譯,他聽得非常用心,遇到他覺得是重點的部份,隨時用筆記下,也隨時提出問題,然後用藏傳佛教所用的修證次第和經驗,對我回應。特別是禪宗所說的頓悟見性、見性成佛之說,他用藏傳所說的大圓滿回應我。

對頓悟成佛和斷煩惱的問題,他也提出質疑,又是採用顯教漸修漸證的角度,並沒有以密教的立場作回應。由於藏傳佛教的黃衣士派(亦名黃教),必須對顯教精通之後,才可修學密乘的無上瑜伽。達賴喇嘛誤以為禪宗的徹悟,就是斷盡煩惱,所以有疑,於是告訴他說,我所講斷煩惱的階段至少有三個:1.知煩惱,2.伏煩惱,3.斷煩惱。要把煩惱斷盡,那是到了佛位,所以禪宗的大悟徹底,並不表示煩惱斷盡,只是從此斷疑,不再從煩惱中迷失。

 當達賴喇嘛開始作回應時,首先說:「聖嚴法師是我的老友,他是一位很有學問的修行人。」這是從他口裡第二度聽到對我這樣的讚歎,然後又說:「今天是我第一次正式跟一位漢傳佛教的阿闍黎直接對談。」事實上,他跟佛教其他各系各派的學者們,有過很多對談的機會,甚至跟佛教以外的其他宗教領袖們,也有過不少對談的經驗,唯有跟漢傳佛教的法師們是第一次。

 我想這不是單方面的原因,過去達賴喇嘛對漢傳佛教,包括台灣海峽兩岸,長期以來都沒有機會作深度的接觸。其次在漢傳系統的佛教徒們,也沒有想要作這樣的活動。因此,我有很多朋友們總認為這樣的對談,就是辯論,就要分個你大我小、你高我低、誰輸誰贏,好像玄奘大師在那爛陀寺與中百論宗的大德舉行辯論會那樣,或是像漢藏佛教史上,在第八世紀末(西元七八○年至七八二年之間),曾有一位大和尚到西藏弘傳頓悟的禪法,而被印度寂護的弟子蓮華戒,找著辯論一樣(可參考法鼓文化出版的《大乘二十二問之研究》)。事實上,今天這個時代,不需要存有這樣的顧慮。能有機會彼此尊重,互相欣賞,多一些交流溝通的機會,才能夠使得佛教,在世界上形成國際的統一性;才能夠使得整體的佛法,以大同小異的步伐走遍人間。

 所以這一場對談是在兄弟相認的共識下進行的,也讓聽眾們分享到了一份非常崇高的兄弟之情。這一場對談的成功,與其說是佛法的弘揚,不如說是漢藏兩流的互融。特別是這一場對談的重點在於智慧,漸悟頓悟,皆不能離開空慧的人間性及實用性。所以彼此都以空性的知見為準則,以致於讓媒體的記者們,在作新聞報導之時,說是我們兩人彼此「只談智慧,不談其他,出招極高」。至於我們彼此談的什麼?有些什麼回答?《人生雜誌》一七九期有詳盡的報導。

 在這場對談會中,使得台下不斷響起掌聲和笑聲。直到終了,有一位聽眾問我們兩人對神通的看法,我們分別作了說明之後,我也勸告大家:「求神通不如求智慧,這次我和達賴喇嘛作的是智慧對談,就請大家求智慧吧!」因此,響起了一片熱烈的掌聲,結束了這場世紀性的對談。

 這天下來,達賴喇嘛已經夠累了,明天還有西藏之家開幕典禮要他去主持,然後要往新澤西州、亞特蘭大主持弘法的大會。所以我看他走下台之後,又在打著哈欠,應該讓他早一點休息。把他送上車,祝福他身體健康,後會有期。(待續)

法鼓雜誌 115期 1999/7/15 第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