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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大弟子傳》讀後感

多讀偉人的傳記,可以激勵自己的心志,更可陶冶讀者的品格,所以我是一個很喜歡閱讀傳記作品的人。雖因自己的根性拙劣,未能由於聖格賢位的嚮往,使我登於聖賢的階梯,但能保持此一愛讀偉人傳記的興趣,我已感到安慰和幸運了。

星雲法師,以往和我並不怎樣熟識,但是他的著作,多半我曾讀過,尤其近一年來,因我出了家,彼此接觸的機會較多,故他每出一本書,都會送我一冊,有一次他對我說:「知道你喜愛書,所以只要有新書,我就寄你一本。」我真感謝他的盛情。

我喜歡書,我更敬佩敬仰著書的人,我雖不以為出了書的人,便是成功的著作家,同時一個出家學佛的人,也不該以著作家為崇拜或自期的對象。但是傳播佛法的種子,文字確為不可忽視的工具之一,憑心說,我的一點佛學知識,多數也是來自書本之中。

我不喜歡說我不願意說的話,我所要說的話,也沒有保留不說的耐性。當我開始讀星雲法師《十大弟子傳》的時候,尚不知其中的內容如何,就想準備給它寫一篇讀後感了。感於星雲法師的事務忙碌,經常奔走在宜蘭與臺北線上,有時還得去中南部弘法。竟然能在百忙之中,抽空著作,並且一部跟著一部地出版,這一份努力的精神,就已值得欽佩。所以我的恩師東初老人常對我說:「你要學,就該學星雲法師那樣,學做事,學負責,有吃苦,能耐勞,既要做事寫文章,也得出去布布教。」其實,以我的能力、資質、性格與理想,來跟星雲法師看齊,無論如何做不到的,故我除了感佩,絕對不敢以他的風範來自期自許。奈因我的身體多病,入冬以後,胸悶頭暈,不能夠用心用目,即使編校《人生》,已感勉強,哪裡還能寫什麼讀後。直到今天,氣候較為溫和,總算把這本書細細地讀完,但於讀完之後,更覺得非寫一篇文章不可了。

上面說過,星雲法師的著作我讀過很多,我覺得他的文字筆觸,於時下的教界中,有一種特出的路線,這種路線,在某些階層的人看來,或者以為膚淺,但就以其「膚淺」,正是他的特長。我們知道,現下有一些佛學文章,有一共通的命運:看不懂的人不知道看,看得懂的人不想看。有人批評佛教徒研究佛學,仍在沿用著魏晉唐宋時代的古法,也就是說食古不化,不能與時代的型態打成一氣,而來化解此一時代的癥結。所以不懂佛學的人,無從窺其文章的內涵,懂得佛學的人,乾脆去看原本的《大藏經》了。星雲法師深知此一時弊的不必延續,所以他的路線已經朝著了新的方向。他用平實簡明並且略帶情感的語體文,來寫他的著作,無論什麼人,只要粗通文墨,便能看得明白,這在通俗化的立場上,確有他的地位在。

我們看基督教的宣傳品,殊少用到古體文,雖因它的文化基礎,未能夠在古體文中生根,但是宣傳品而用古體文,以目下的環境來說,總是不適宜的。宣傳品的對象是一般的民眾,民眾而能欣賞雅麗深邃的古體文者,實在太少了。佛教的義理,固有非用古體文而不足以表達其意境者,但在一開頭就要人家來求解佛法的甚深義理,正如拿了微積分的課本去向幼稚園的兒童教授,同樣地不近情理。因此,星雲法師的幾部著作,倒是多數初機學佛者的恩物。

中國人學佛,由於宗派的傳承,形成一種近乎偏差的風氣,往往重於佛教的教主釋迦牟尼佛,以及後來的祖師,出現在佛世的門下弟子,倒反漠不關心。正因不能詳知佛陀時代的教團生活,一味追逐各宗祖師的派下家風,所以弄得後世的佛弟子們,各是其是,各行其行,不能有一個統一教制與軌範的局面產生。教徒生活的腐化,宗教情緒的沒落,也就藉此形成。我不是說歷代的高僧大德,不足以為後世的懿範,而是說每一高僧均有其獨特的風骨,故也有其異乎常人的作為,如果不能具有其同等相當的風骨,硬要學他們的修為之道,往往是會畫虎不成反類犬的。比如有些佛弟子,每因他的舉措出了常軌,便用「我是羅漢的作風」來做自我搪飾。因為古代有些神異的高僧化世,嘗有不拘小節的作風。事實上,我們看看經中的記載,佛陀當世的聖弟子們,究竟如何呢?我們必須綜合參考之後,方可應機適性地去尋求自己該走的道路。《十大弟子傳》便是綜合性的傳記,而且比看高僧傳,更富情趣。同時我想順便說一句:未得謂得,未證謂證,是大妄語,自稱初發心的菩薩還可以,妄自亂封羅漢,玩笑開得太大了!

本來,凡是一樣事物,裝飾愈多,時間愈久之後,便很容易失去它的本來面目,我們的佛教,迄今為止,似已有一返還本來面目的要求了。那就是直接去向佛陀的時代探索,直接去體會佛陀時代的教團生活。但是佛陀當時有事蹟散見於諸多經典之中,若不加以整理編輯和修訂,那是無法得窺全貌的,因為印度是個不重歷史的民族,對完整的傳記,自也缺如無備。難得星雲法師,數年以來,廣集博蒐,先後完成了《釋迦牟尼佛傳》與《十大弟子傳》。佛傳是敘述佛的一生經過,弟子傳是補述佛陀時代的教團情形及其周遭環境的餘緒,前者如樹木的根本,後者如樹木的枝幹花果與綠葉。關於佛傳的著作,雖有若干種類,但均不能完備,對於十大弟子的傳記,是否已有其他的版本,我還沒有見過。一個偉人的降生化世,必然有他得意的弟子,能將每一偉人的思想言行宣傳發揚並傳之以後世的,也是由於他們的弟子,做為播植傳承的媒介。所以人能凡有所立,必定首在培護遴選他的弟子。如果自己一無所長,可以做為他人的楷模,當然也不會有其出類拔萃的弟子,即使有了,弟子的所傳所學,也將不是出於師門,此正如韓愈所說的「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了。因此,我們信佛學佛,固然要感謝佛陀的恩德,但也應該感謝佛陀當時的諸大弟子,我們為了深切地了解佛陀的時代和佛陀的教範,固該從佛陀的事蹟入手,但要希望做一個恰如其分的佛弟子,就得向佛陀時代的諸大弟子們看齊了。那麼《十大弟子傳》的問世,自有其不可埋沒的價值了。

正如星雲法師在本書的自序中說:「釋迦牟尼佛住世的時候,皈依他做弟子的……何止千千萬萬,現在我要介紹的,是比丘中最有名的十大弟子。」因為佛陀當時的常隨眾,每在一千數百人以上,到佛滅以後,由大迦葉召開的結集三藏聖典的大會時,還有五百大阿羅漢,要是逐一寫來,那便寫不勝寫。其實與後世的佛教,最有關係的聖弟子中,不過數十位而已,在經典中出現最多,與佛陀的生活最密切的,雖然不止十位,由於為了數字的整齊,或者以十的數目為圓滿完整的象徵,同時也因大小諸經中,佛陀經常特別提到十位聖弟子,所以向來,都沿用並推崇的十大弟子的聖業聖德。再說,十大弟子中,包羅了智慧、神通、說法、解空、論議、頭陀、天眼、持戒、多聞、密行的十大行門,實也即是個別地代表了佛陀的功德殊勝,聖弟子各有所長,佛陀則兼容並包,如集十大弟子的功德於一身,他也就和佛差不多了。

我人學佛,因為自己的根性加上環境影響的先入為主,往往多少帶有門戶之見,站在個別的立場,愛好批評另一個立場的不如自己。但如能從聖弟子們的事蹟研探開始,至少可以告訴我們,應該順著各人的資質,各自走他愛走的路,所謂條條馬路通長安,只要認真修持,佛說的八萬四千法門,門門都可使我們超凡入聖。此如十大弟子之中,性格各各不同,修持與特長也各有差別,但他們開悟證果,卻是一樣的。佛陀時代的教團中,雖也常有紛諍,然在十大弟子之間,在教團律制的統攝下,總是和合相融,充分地表現了師友或道友愛的精神,這是最最值得我們效法的。這也是本書的作者強調的。

寫時人的傳記容易,寫古人的傳記困難,要寫兩千五百多年前佛教聖弟子們的傳記更難。素材散見於大小乘諸經典中,加以個別的蒐集,固然困難,蒐集以後要來分析素材的真偽,發生時間的前後,並判別某樁事蹟發生的動機何在?如果沒有綿密的組織及思考能力,故事便成呆板,甚至前後矛盾,最嚴重的是切不可讓人批評為褻瀆了古人。我不會寫傳記,但以我的猜想,大概相差無幾罷!

正因如此,《十大弟子傳》的內容,或也會有若干人的批評,以星雲法師的立場來說,為求通俗化,為求不過於神聖化神祕化,所以盡量避免枯澀的議論去做屬於宗教經驗而超現在的環境的描寫,故也似以小乘經典做為取材的主要對象,這在時代的要求而言,當然是對的,但我們中國是盛行大乘佛教的領域,重在取小捨大,恐怕不能得到全佛教徒的同情。比如十大弟子中,舍利弗與目犍連是先佛陀進入涅槃;阿那律與阿難陀,是在佛陀後進入涅槃;富樓那、須菩提、迦旃延、優波離,不知所終;大迦葉是受佛命,奉衣持缽入雞足山中,進入禪定,等待彌勒佛的出世;至於羅睺羅,據本書作者星雲法師的考證,共有兩種說法:「一是在佛陀涅槃數年前已入滅,一是說佛陀涅槃時,他還服侍在佛陀的座前。」星雲法師則採取了前面一種說法。但在《大唐西域記》中的記載,佛滅數百年後,羅睺羅還在人間出現應供過一次,所以說他與賓頭盧尊者一樣,受佛遺命,常住化世的。

因為素材抉擇的困難,尤其以一短短十六萬字的篇幅,要容納《大藏經》之中十位聖弟子的全部事蹟,那是不可能的,好在本書不是屬於考據的著作,而是一部文藝性通俗化的佛教傳記文學。故在書中雖然時常出現作者的意見來勉勵讀者,以及用「我想」、「或者」、「也許」、「可能」等的種種假定來幫助事實的說明,倒反增加了本書的活潑與光彩。

曾有一位青年法師和我談過,要親近善知識,實在太不容易,佛說:「雖有舍利弗、目犍連等,不名眾生真善知識。」但是出家所為何事,豈非求了生死,求了生死又非親近善知識不可。親近的對象,不怕多,只怕少(多非真善知識故),然由歷古以來,每每親近了這一位,便很難再去親近另一位,否則就會感到立場與處境的困擾。像《華嚴經》中,善財所參的五十三位大善知識,又不易找到,乾脆還是從書本中去親近歷代的古善知識吧!那麼我想,星雲法師的《十大弟子傳》,確是值得親近的一本好書了。這書能讓讀者作者與書中的聖弟子們,心心交融,面面相照,可以把讀者送到佛陀時代的教團中去,也可將佛陀時代的聖弟子們請到面前來與讀者對晤,它能把彼此間的時空拉近了也縮短了。可以當作書本看,更可以當作鏡子照。看看書中的古聖弟子,想想自己的所作所為,究竟該學哪些,又有哪些慚愧!我懂得太少,大膽寫來,已是四千多字,寫的是否中肯得當,尚請星雲法師及本書的讀者指教。

◎文: 聖嚴法師

◎摘錄自《評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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