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會!聖嚴師父》

好像懂了


◎吳念真〈知名導演〉


就在這樣簡單而重複的動作中,

我開始不可遏止地淚流滿面。

忽然很想喊出來說:「師父,我好像懂了。」

      與法鼓山的因緣,最早開始於十幾年前在中影當企劃的時候,那時我被派任為《落山風》電影做劇本改編,導演是黃玉珊。
      在那部電影的對白中,有許多宗教式的教誨或警語,不知道那時候的黃導演因為是農禪寺的常客,還是只為工作方便,所以選擇農禪寺作為宗教上諮詢的對象。總之,有一天她拿了些小冊子給我,說是與聖嚴師父談話之後,師父託她送給我的。這是我和師父第一次接觸的因緣。


中年的人生思索


     時運推移,轉眼十幾年過去。這十幾年來,發現自己人生的重大改變,似乎都是在三十秒內決定的。三十八歲那年,忽然決定離開中影,成為一個居家寫作者。四十二歲那年,跟一堆朋友聊天,說起過世不久的父親生前的荒唐事,結果他們說,拿這故事拍電影去吧!我問:「導演誰合適?」他們說:「自己啊!自己的爸爸ㄟ!」。於是決定拍《多桑》當導演。
      四十四歲那年拍完《太平天國》,我去威尼斯影展參加競賽,看到報導提及義大利本國電影的不景氣。我想到在我們這個無論政治實力、文化影響力、市場都不足義大利的國度,電影的前途在哪裡?台灣電影未來到底是一個強勢媒體,還是一個昂貴、勞師動眾,而最後只成為創作者自溺的工具?


           影展期間大病一場,身體發冷發熱,決定提前返台。在曼谷轉機停留時,忽然對著同行的太太說:我不要做電影的事了好不好?讓我們從零開始,看能拼出什麼局面好不好?如果到時候有空間,我們就可以做想做的事,如果什麼都沒有,那就找個有固定薪水的工作,認命地準備過晚年生活,好不好?
       於是,從兩百萬不到的存款裡提領出來當公司的資金,我開始了中年創業,投入的是我完全陌生的電視和廣告工作。
          對我來說,中年創業最大的壓力是生活型態與工作方式的大改變。每天,我必須依照別人給的行程移動自己的生活;必須開不同的會、見不同的人、說不同的話、甚至扮演不同的角色;必須隱藏自己的疲憊與情緒,隨時配合環境或場合去表演別人認定的或當下所需要的「你」。


          當情緒與體力已然無法支撐意志所需要的能量;當別人眼裡的收穫,絕不是你所能感受的快樂;當閱讀、音樂、運動已然不是享受,而成了一種逃避現實的動作;當有一天晚上打坐的時候忽然大哭出聲,只因為一個極度委屈的疑問,突然湧上「我在哪裡?」當疑問和委屈一起排山倒海而來的時候,唯一想到的是不負責任地逃離。問題是要逃到哪裡去?有逃離的勇氣嗎?
          就在持續的低沈與焦慮裡,忽然想到法鼓山,想到聖嚴師父。

參加菁英禪三


        當時對聖嚴師父的印象主要來自於多年來不經意接收的宗教資訊,總覺得師父的神情看起來非常有「氣質」、很自在、沒有過度神聖所形成的壓迫感,而且他的語言或文字比較平易近人,甚至偶而還有一點「孩子氣」的幽默。


           時間配合上了,二○○○年三月,我參加了菁英禪三。如果說在那三天裡,因為師父說了什麼大道理而讓我有了頓悟,那一定是騙人的。因為師父甚至連佛學名相、佛經都說得很少。他也沒替所有人具體的提出解惑,就連有人說了一堆自己遭逢的困境,而發問「師父,你覺得我應該怎麼辦?」的時候,他竟然笑得跟小孩一樣說「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呢!」 
        但,我承認我感受了什麼。這樣的感受似乎在第一天的第一堂課裡就出現了。師父教我們如何禮拜。他要我們忘記平日裡舉香拜神的習慣性動作,而要我們用「心」去感受每一個動作間細微的移動,用「心」去牽引肢體,用「心」去投放每一個禮拜時,所願感恩的人、事、物。
          就在這樣簡單而重複的動作中,我開始不可遏止地淚流滿面。忽然很想喊出來說:「師父,我好像懂了。」
       我好像懂了。心所不在(失去真心)的語言,說得再有道理也沒有意義。心所不在(失去真心)的行為,做得再好也只是一種形式。心所不在(失去真心)的忙碌,即便所得再多,也不會有滿足的快樂。心不在,活著,也只不過是存在。
        我好像懂了,懂了師父所說的「宗教無非是一種生活哲學,修行無非是一種生活態度」。那麼簡單,但好難。然而就因為難,所以彷彿就有一種看不見的東西,隨時在凝視你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在丈量你的心和這些語言與行為之間的距離。
         好像懂了。只是還得認真學習。因為真的很難,所以要隨時認真。

法鼓雜誌 137期/ 2001/5/1 第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