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戲夢──我愛楊麗花 


◎郭惠芯


        她爐火純青的戲曲功夫,是數十年不斷精進的結晶,唱戲時全神專注是提得起的真功夫,演畢時瞬即轉換角色是放得下的磊落自在。我愛楊麗花,她轉動著自己的命運,實踐了每個平凡人對自己的理想期許。我愛楊麗花,也投射出我愛那個肯努力吃苦、意志堅定、提起放下自在的自己。
     舞台上一片闃黑,厚重的布幕垂跇至地,絨布面幽幽反光,有如鋼塑般冷凝不動。台下文武場的樂師們在熹微的燈光下靜靜地端坐,像一具具立體的剪影。我從二樓後側座位下望,儘管全場爆滿,台南文化中心的演藝廳卻詭異地肅然。就著昏暗的走道燈,看戲的人磨磨磳磳摸索著自己的位置,大部分人顯然不習慣來這種地方,那會自己彈回去的紅色軟椅墊真不好擺弄,我伸出手按壓住椅面,幫前座的歐巴桑坐下,她尷尬地說:「這椅子真難坐!」,語調中有按捺不住的興奮。


        是呀!比起年少時代戲棚下的木頭椅凳直到後來自家電視機前的客廳沙發,文化中心新式的坐椅確實是歌仔戲觀眾陌生的。可是,誰真的在意椅子呢?當鑼鼓喧闐,帷幕升起,眾聲齊揚「楊麗花歌仔戲」,現場所有的老中青三代頓時跌入迷幻的梁祝戲夢之中。一開始「草橋結拜」,就著簡單的背景,馬文才等一干行人的逗趣引來笑聲和掌聲,是暖場的序曲,祝英台粉紅身影的柔美也引來全場驚嘆,可是,空氣中那隱隱焦灼的氛圍,卻直到那個著水藍長衫的梁兄邁著瀟灑的方步從幕後行來,才轟然引爆。
        是他!是她!聽到後座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滿足地喟嘆:「伊底聲音還是那麼水!」
         陪伴著廣大台灣婦女從農業時代經過工業時代直至今日,多少少女歷經少婦又漸漸老去,楊麗花成為每個人心靈深處最共通的記憶,那記憶中有每個愛歌仔戲的女性自己生命的酸楚與甜蜜,更有成長歷程中不可磨滅的顛躓與坎坷,一路行來,都與楊麗花帶來的淚水與歡樂緊密交織;她的戲曲給人歡笑,暫忘生活困頓;也引發共鳴的淚水,洗滌心內小小的傷口,稍減生命中難免的悽愴遺憾。
         不僅在所有戲迷的個人歷史扉頁裡,她頻頻出場演出,不曾缺席。楊麗花最能夠與社群文化交融結合的,其實是她意志堅毅地度過各種傳播媒介勢力的消長,讓歌仔戲不在快速淹來的外來文化中湮滅。楊麗花於焉成為廣大基層民眾心中的天王巨星,也成為地方戲曲藝術的守護者和開創者。
        迥異於一夕成名的偶像明星,她是漫長時間嚴苛汰鍊出來的藝術工作者,因此,全身煥發出誘引戲迷的長久魅力。儘管不再如往昔端坐戲棚下般親近,也不如電視螢幕上清晰可見,縱然舞台上的人看來眉眼模糊,然而那變化多端的唱腔、豐潤亢亮的嗓音仍深深繫住現場近三千位觀眾的心,隨著台上或憨或癡的梁兄時笑時淚。


        兩個小時的梁祝癡情故事在悲悽的哭墳和化蝶的慰藉中嘎然而止,不知是沉浸戲中情愛深重還是捨不得難得親見的楊麗花,謝幕後絕大多數觀眾仍安坐椅上,我一時擔心這場情癡愛執戲會壞了多少人的修行功夫,不意,楊麗花迅即率領所有團員大步趨向觀眾席的舞台前緣,朗聲說道:「剛剛的戲已經搬演完畢,這陣不是在演戲了,觀眾朋友呀,我們來好好開講一下──」


        我的胸口彷彿重重被撞擊了一下。天王不愧其身分,出入戲裡戲外灑脫自如,一句「戲演完了」,如雷貫頂提醒全場觀眾從戲夢中醒了過來。她爐火純青的戲曲功夫,是數十年不斷精進的結晶,唱戲時全神專注是提得起的真功夫,演畢時瞬即轉換角色是放得下的磊落自在。我愛楊麗花,她轉動著自己的命運,實踐了每個平凡人對自己的理想期許。
我愛楊麗花,也投射出我愛那個肯努力吃苦、意志堅定、提起放下自在的自己。當她在台上用質樸的語言說起與師父、法鼓山的因緣,其實,她早已經在舞台上演出了師父「說好話、做好事、轉好運」的教誨。
只是一場如夢的戲罷!我卻在其中學習醒來的法門。

法鼓雜誌 136期/ 2001/4/1 第5版